去年9月，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进驻浙江省，并于2020年10月1日完成进驻工作。自那之后，施建忠成为一个观察者。
在一年多的时间里，施建忠确认了一件事：中央生态环保督察，管用。
管“闲事”招来重重威胁
1999年部队退伍以后，施建忠回到家乡慈溪。当时，政府鼓励开垦荒山、滩涂，提出“滩涂开发、谁开发、谁使用、谁受益”，激活了施建忠骨子里的冒险基因。挽起袖子、下到滩涂，顶着烈日往岸上走，吃住都在滩涂边，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左右，半夜醒来，天上还挂着月亮，散着冷冷的光。
“我能吃苦，包下3000亩地，就开始创业。”施建忠回忆。
最开始养的是跳跳鱼。跳跳鱼又叫弹涂鱼，依靠发达的胸肌柄匍匐或者跳跃于滩涂上，退潮时爱在滩涂上觅食。地处东海之滨，南岸，有着大片原生态的自然滩涂。摇曳的芦苇荡远远望，像海浪一样延绵在海岸线上，这里是养殖跳跳鱼的天堂。
福建宁德有一位跳跳鱼养殖大王陈吉清，一到每年8月鱼苗成熟期，就到施建忠的滩涂养殖基地里候着。那时，好几个来自浙江温岭、福建、广西的鱼苗大买家，宁肯打地铺守着出“苗”，只为第一时间拿货。
“2010年-2014年是事业发展最鼎盛时期，我请来好多专业的人到滩涂上养殖管理，养了200多个工人。最多一年产出1.5亿尾跳跳鱼苗，每条的利润在0.5分到3分钱，你算算一年挣多少钱？”施建忠颇有些骄傲。
买家评价施建忠的养殖：不乱添加饲养东西，原生态、够绿色。
因为原生态，施建忠对养殖环境格外关注。
这样一个画面成为常态——一个骑着摩托车呼啸而来的黑点，由远及近，又由近至远，从杭州湾跨海大桥到现在的余姚中意生态园约20公里的路，那是施建忠，每天义务巡逻，坚持了15年。
看见污水排放，他阻止，或举报；有人在滩涂地上倒垃圾，他举报；有人电鱼或毒鱼，他举报。滩涂上这样的违法分子被他送到公安机关就有数十人。他的工人说，“我们老板很犟啊，举报不下100次”。
施建忠为什么这么犟？当过兵，因为抓小偷多次被评为见义勇为先进个人，《宁波日报》、央视等媒体都专门报道过他的事迹，他骨子里就有“天不怕地不怕”的拧劲。
《宁波日报》刊发的文章版面截图。受访者提供
管的事多了，自然就招来了仇家。
施建忠的养殖场所在的滩涂地，位于宁波余姚和慈溪交界处，施建忠在慈溪地块境内养殖。滩涂地的另一侧，余姚市小曹娥镇为解决垃圾处理问题，于2009年起，建起小曹娥镇生活垃圾填埋场，指定地块倾倒本镇生活垃圾、建筑垃圾和农业生产垃圾。
2013年，小曹娥镇生活垃圾填埋场停用，依然有人趁着夜黑风高，开着卡车来堆场西南侧地块倾倒垃圾，甚至不乏工业固废。“黑漆漆的不知道什么废料，就往滩涂上倒，一车一车不知倒了多少。”施建忠的手指沿着滩涂划了一道短弧，“虽然不在我这片区域，但我看见了就要管，有人倒我就要举报。”
举报、阻止违法倾倒，挡了别人的财路，“黑社会”也找上门。
“有人来恐吓我，少的时候两三个人，多的时候来二三十个。2015年，他们又去倾倒，我和弟弟去阻止。我弟弟1米8几的人，被他们几脚踹倒，我那时刚动了颈椎手术，走路还一晃一晃的。最后报警，公安来了才作罢。”
连母亲家也闯进陌生人，恶狠狠地向老人质问：“这是不是施建忠家，让你儿子小心点，不要多管闲事。”
施建忠不为所动。
硬的不吃，就来软的。
“给你30%股份，你什么都不用管，年底分红给你。”违法倾倒的人找到他，挑明了只要别干预倾倒垃圾，好处很多。后来见没谈拢，价码又涨到40%。“我说我不要。”施建忠硬气。谈判的人临走时冷着脸说：“你要再搞事，哪天就用麻袋把你一装，扔到海里去。”
施建忠说，我不怕，我就是要管。
督察组一走，地方马上整改
一个地方政府多年没有解决好的事情，督察组进驻浙江后，乾坤扭转。
作为群众多次投诉的问题，督察组高度重视，并到现场进行核实。督察组离开现场隔天，当地整改马上启动。
施建忠注意到，督察组来过现场后，违法倾倒地块很快就被封锁。“现场用网子铁皮围隔起来。”有专家模样的人进来，开始做场地调研、方案研究。
“整改工程开始后，进来了十几个施工人，几乎是白天晚上都在干。挖掘机开进场，每天都在挖，轰隆轰隆的。我数了数，大概有8台。”
2021年2月4日下午，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组向浙江省反馈督察情况。“余姚市未将小曹娥工业区垃圾堆场纳入排查整治，大量渗滤液积存堆场内，散发刺激性气味，污染问题十分突出。”
督察组反馈指出的小曹娥工业区垃圾堆场，指的正是施建忠反复举报、没有得到彻底解决的小曹娥镇生活垃圾填埋场旧址。
“督察组指出问题后，省、市高度重视整改”，问及他为何有这种感受，施建忠说，从去年9月初督察组现场核实之后，“经常有上级来检查督察整改情况。”尤其是今年三四月，每个星期都有人过来。
记者采访截图
这与地方政府政务公开信息基本一致。
从去年9月开始，地方整改的动作紧锣密鼓——
2020年9月，委托专业机构编制应急处置技术方案，由专业资质治理施工单位对新倾倒垃圾进行清理和分类处置，修复损坏的周边围栏、渗滤液导流沟、收集池、进场道路。
同年12月，委托专业机构对堆场进行地球物理勘探、水文地质调查和环境检测。
2021年1月，召开专家论证会，确定清理处置方案。
2021年2月发布招标公告。2021年3月底前已启动施工。
根据余姚市政府今年4月28日公开的政务动态公告显示，小曹娥工业区垃圾堆场新倾倒垃圾问题已完成分类处置，原垃圾堆场及西侧地块开展了试验段治理，整体生态修复和治理工作2021年3月上旬已完成招投标，于3月底全面启动。
2021年11月2日，宁波市人民政府发布了《宁波市公开第二轮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整改方案》。
在具体问题整改措施清单附件中，宁波在第八大点详细披露了“小曹娥工业区垃圾堆场”存在的问题及整改措施。
整改方案指出，“小曹娥工业区垃圾堆场位于宁波余姚市和慈溪市交界处，是余姚市小曹娥镇早年指定倾倒生活垃圾、建筑垃圾和农业生产垃圾的非正规堆场，其间不少含有毒有害成分的工业固体废物也倾倒于此，累计倾倒填埋固体废物近50万方。但余姚市始终未将该堆场纳入排查整治，使之长期游离于监管之外。现场督察发现，堆场原设置的渗滤液收集池已废弃，大量渗滤液积存场地，散发刺激性气味。采样监测显示，污染问题十分突出。”
鉴于此，整改责任单位为余姚市委、市政府，整改目标为：在2022年底前，“完成调查地块固体废物堆填地块环境治理任务，及时将地块内堆填固体废物规范消纳，渗滤液规范处置，全面消除土壤污染和其他潜在环境安全隐患”。
一块滩涂地，两个鲜明对比
杭州湾，位于我国省东北部，西接，东连，北接、上海市。有、注入，是一个喇叭形海湾。江水奔涌至此，杭州湾像浙江张开巨大的怀抱，深情凝望大海的模样。
多么壮观，海鸥歌声一样掠过。
千百万年的泥沙淤积于此，形成滩涂，成为鸟兽鱼虾的家园。
小曹娥镇工业园区附近的滩涂地，横跨余姚、慈溪两地。同一片滩涂，却呈现鲜明对比。
施建忠从2018年起不再做海水养殖，做起农业种植和海鲜生意，并于2019年成立了慈溪市浅湾物业有限公司，开展道路保洁、河道疏浚、垃圾清运等业务。他从一个滩涂养殖户，变成了一名滩涂管理者。
“我们这片滩涂鸟类的种类、数量，比旁边的湿地公园还要多。很多摄影师来拍摄，就连慈溪市野生保护协会会长施建庆都问我，‘为什么你这里的鸟比湿地公园的还要多？’”
施建忠拍着胸脯说：“因为我管理慈溪地界的滩涂地，一个矿泉水瓶都丢不进来。”而在余姚地界，热火朝天的施工和整治正在进行。
从卫星图片看上去，似乎好端端的皮肤上，露了一小块疤。好在伤痛成为过去，伤口正在一点点“愈合”。
“我真的非常开心，终于可以把（垃圾堆场）这个‘毒瘤’端掉了。”施建忠说。
朋友们在一起聊天，说到督察整改的现状，有一个共识，“地方抓得紧、严”。“以前还偶尔听到朋友说起企业排污、垃圾堆放，现在你看看谁敢乱倒？”“甚至因为环保违法出了事，连说情的人都不敢去。”
2020年10月27日，督察组走后的26天，施建忠的小儿子出生了。今天，再苦再累，看见1岁多的小儿子张着手要抱、牙牙学语喊“爸爸”，施建忠就觉得心里盛满了甜。
2021年12月1日，督察组走后的427天，关注了众多环保公众号的浙江人施建忠，读到一则新闻后，在文末毫不犹豫地点了“赞”。新闻标题是赫赫一行字——《第二轮第五批中央生态环境保护督察全面启动》。
又是一个新的开始！